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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章 、恐不是長壽之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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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武百官合並三軍, 將靈柩送回京城,太常寺請陸子明合擬下葬日期以及陪葬規制。

陸子明觀天一夜,儀程定得簡約, 送與三臺,別說是安定侯崔呈, 便是群臣,都覺得不妥當。

天下未亂將亂,陸子明借以要為家中老母守孝三年為由, 棄官丁憂,回南山隱居。

皇棺送入皇陵, 文武大臣相送,守靈七日方才回朝, 朝綱大事耽誤兩月餘,擁立新主為君已迫在眉睫。

宴歸懷夤夜至安平王府。

府門清寒,只一個門房老仆將他引至院中。

院子裏荒廢的花草無人打理,池中映出一輪明月,流河星海中,那輪明月安寧靜謐,泛著淡淡的冷白, 月輝灑落一池敗荷, 平添蕭索。

宴歸懷解了身上的鬥笠,亦擡眸看那圓月,半響方道, “又一年中秋了。”

司馬庚未語。

宴歸懷遞了一壇酒, 對方未接, 收回來道, “秦牧無詔不奉命, 不回上京城盡制送行,梁煥、許晨、方同等人名義上是帶兵戍邊,實則是不願效忠崔呈、徐令之流。”

亭中無應答,宴歸懷自顧自地說,“頭些年還好,只怕年長日久,鎮威將軍們擁兵自重,今日對大成衷心,下一代呢。”

司馬庚收回落在那輪圓月上的視線,“秦牧、梁煥、方同等人各自兵十餘萬,避出京城,進可攻,退可守,有他們幾人外圍鎮守,盛驁與徐令方不敢輕舉妄動,崔呈與徐令想要黨同伐異,也不敢做得太明顯。”

大成的兵力看似散,實則每一部分的分支都很有考究,從領兵的將領,到軍隊的內部構成,無論是誰,短時間內想要擁兵造反都是不可能的,這是崔呈與徐令到現在也分不出勝負,無法在第一時間登上帝位的重要原因。

如今女帝不在了,武將相互牽制,給了大成一些可以喘息的時間,沒有立時重蹈數十年前分崩離析的覆轍。

宴歸懷仰頭飲了一口酒,“自殿下上書提及收繳銷毀越地毒藥起,崔呈明面上答應了敷衍著朝臣,實際上卻沒有什麽動作,朝中文臣大多沒去過越地,沒見識過毒藥的厲害,並不怎麽讚成耗費兵力和精力在這些事情上。”

“歲末課考升遷的事更要緊,各個忙著收禮送禮,好能升官呢。”

司馬庚折身在石桌旁坐下,手裏把玩著瓷瓶,沒有鐵血又有度的手腕,毒藥禁不了,終有一日,會成禍患,攻下陵林城後,她已著人派兵南下,尋找那批南渡種植毒藥的農人士兵,但已有人看見毒藥的重利,稻米麥苗被鏟,種上毒藥,年長日久,大成也就從根上爛了。

沒有鐵血又有度的手腕,威信,認知,做不了這件事。

司馬庚斟酒,一飲而盡,又倒了一杯。

無論是司空氏,還是司馬氏,最終都沈溺在酒色裏,亡了魂,滅了國,無論酒色,他平時皆不沾染,宴歸懷亦自律,眼下也酒不離身了。

司馬庚把玩著手裏的瓷瓶,眼底泛起些微漣漪。

宴歸懷心中輕嘆,“是陛下留給你的麽?”

“當年我私自練武,筋骨疼痛,她給我配的藥。”

宴歸懷悵然笑,女帝的胸懷,待廢帝尚如此,莫說降臣降將,然崔呈、徐令之流,便是稍有意見相佐,便馬不停蹄想方設法迫害對方,朝中風聲鶴唳,暗流湧動,短短兩月,早已不是半年前的模樣了。

宴歸懷手中酒壇敬了敬天上的圓月,飲了一大口,放下酒壇,江山萬裏圖在石桌上鋪開,“照著宮中的屏風描摹的。”

除了連太、祖時也未收歸的南國,其餘叛出大成的失地都收覆了,天下一統,百姓朝臣無不歡喜激動,只是因女帝歸天,這樣的喜悅並未持續多久罷了。

廢帝視線落在上面,眸光卻是散淡的,宴歸懷頗為失望,收了輿圖,“當初身陷囹圄,亦不見安平王滅了抱負志向,如今百廢待興,天下等一個可定乾坤的人,安平亂局,殿下卻失了本真,再不把大成的未來,百姓的死活放在眼裏了。”

司馬庚晃了晃酒樽,他依舊想海清河晏,天下承平,只他曾辜負過她的信任,害她落江,自與她重遇後,每每已痛入骨髓,他終究只是個普通的男子,只要起了踏著她屍骨踩上帝位的心思,渾身便似抽幹了力氣,提不起一絲心力。

如此是做不好一個帝王的。

夜風微涼,中秋圓月,她的亡靈若在,這一日必是最痛苦的時候了。

一時心痛如刀戈,烈酒入喉,自口中一直燒到五臟六腑,壓不住似乎要裂出鮮血的痛楚,司馬庚擱在膝上的手指僵硬,幾乎不聽使喚,拿不住酒壇,任由那酒壇落在地上,嗆咳道,“謝蘊雖失了江淮,但此人心機深沈,手中必已屯下無數糧錢,如今進了南國,兵二十萬,想必用不了多久,便會傳來南國清君側,勤王的消息。”

“此人智謀,手腕,心機,學識,天資,皆不在女帝之下,群臣可迎他入朝為帝,平定亂局。”

宴歸懷駭然,失語,“殿下,謝蘊是有治國之能,可江山擺在面前,您——”

司馬庚擡手輕壓,“莫要看他靜水深流,克己覆禮,實則野心勃勃,此番必不會坐失良機,倘若不迎,必有兵戰,天下大亂,受苦的還是百姓,燕草,為臣者,衷心的不當是君,而是民,它日晏家必位居首輔,燕草,你有能力,心思玲瓏通透,往後切莫行差踏錯,似崔呈、王行、徐令之流,迷失在權利裏,忘了最初的願景。”

宴歸懷心震,旋即起身,深深拜禮,“臣記下了。”

知曉他依舊關心天下,又道,“現下等不及謝蘊,明日大朝會,崔呈的人會在朝上提出登基定國的事,此人只謀私利,法度、百姓在他眼裏,不足一提,絕不可為君,臣今夜來,實則是想謀求一計,好叫崔呈計劃落空,登位不成。”

司馬庚聽罷,提筆寫了一張絹帛,遞給他,“元呺此人,謹小慎微,當初截下的書信,必成他在安定侯手下的保命符,他不可能銷毀,找出書信,可拖延一時。”

宴歸懷略一思量,旋即大喜,拱了拱手,疾步離開了。

庭院安寧,月色清冷,老仆人送別了宴大人,遠處侯了半響,更深露也重了,上前輕聲叩請,“殿下,該歇息了。”

那身影清冷,蕭索,食無味,寢難眠,老仆人候了一會兒,又勸道,“殿下實在難受的話,老奴這兒有越地來的神藥,不如吃一點罷……”

若是以往,必要查一查老仆人,司馬庚卻也沒什麽興致,只是笑了笑,“不是什麽好東西,莫要碰,下去歇息罷,這裏不用你。”

老仆人訕訕的行禮告退了。

司馬庚自斟自飲片刻,出了府,沿著青石路踱步,就這樣緩緩走過街肆,出城走入山林,於山林中漫步,天際將將泛白時,走到了皇陵的入口。

這本是他修給自己的陵寢,機關圖由他核驗過,方才開始修,修築陵寢的工匠,也未必有他熟悉帝陵裏的機關密道。

她的棺槨在地宮側北的正殿中。

司馬庚緩緩走近,靠著棺槨坐下來,靠了一會兒,呼吸漸勻,天明時已不願再回,坐得久了,意識便也沈得厲害,自袖中取出另一瓶藥,拔了塞子,望著那湯池中一人一棺的倒影,眼底泛起些暖色,仰頭將藥倒入喉中。

“砰——”

藥瓶被石塊擊落,滾在地上,冒出些許灼燒的煙氣,司馬庚順著石子來時的方向看去,是洛鐵衣,盤腿坐在房梁上,本就冷峻的面容因著久不見光,透著森冷的白,沒有活人的氣息,也沒有人該有的神情。

司馬庚撣了撣袖子上的藥珠,未去管被灼傷的手指,淡聲道,“你做什麽。”

洛鐵衣報劍落下,揮掌推開了右側的棺槨。

“人太多,不知道誰可入皇後陵,你修建陵寢時,並未有妃位。”

司馬庚怔然,起身走近,棺槨中並排放了三人,沈熔,沈平,以及沈恪。

沈恪通身血汙,分明受過重刑,三人尚有呼吸心跳,司馬庚眸光黑暗,“沈恪怎麽了。”

洛鐵衣合上棺槨,“他帶私兵謀殺崔呈,被關押以後,崔呈囚禁威逼,想叫他交出沈家支持崔家,故而用刑,寧死不應,救活廢了不少力氣。”

崔呈如此自負,到底還是一葉障目,自以為是男子,便可贏得天下男子的支持,實則沈家早已被女帝分化,自上而下皆效忠女帝,沈恪死在他手中,只會加深他謀害女帝的口實。

士林倒戈,讀書人義憤,誅殺崔賊的呼聲一起,各路勢力必群起而攻之。

沈恪既已知曉崔呈構害她,如何會坐視不理,必是死也不會放過崔呈的。

只以她的武功,能將八十禁衛悉數擊斃,掌力渾厚,逃出帝陵後還可將洛拾遺打成重傷,崔呈父子二人卻還安生活著走出帝陵。

便不知她是念及十年養育之恩,不忍下掌,亦或是心灰意冷,終是厭倦了這世間,萌生死志。

亦或二者皆有,只無論如何,那江水中必存了她滔天的憤懣,失望。

斯人已逝,無論再做什麽,她都不會活過來,無論什麽事,如何覆仇,她承受過的痛楚都不會減少。

司馬庚呼吸起伏,難以抑制,坐回棺槨旁,闔上眼睛,平覆著呼吸,直至與這帝陵匹配的寧和,睜眼道,“你把他們三人挪出來,如果她希望有一個人能陪著走一段黃泉路,這個人不會是沈平三人,而是王錚,他與陛下共度十餘年,從來都是閑雲澹泊的脾性,想給她打下一片江山,遠走西域,若得知她亡故的消息,必不會獨自茍活,她對王錚比常人多了信任,叫他躺在旁側一道走,許能多幾分安心快樂。”

說完閉上眼睛,不想再說話,連手指頭也不想再動一動。

洛鐵衣點了香,待人熟睡,重新推了一尊棺槨,置於皇棺另一側,像這半月來發生過的事一般,將昏睡的人放在另外一樽棺木裏,重新回了木梁上,閉目修練,直至兩個守陵人躡手躡腳地出了帝陵,才又睜眼,躍下房梁,喚醒四人。

宣殿朝議,太常寺右丞出列,請議擁立安定侯為帝,宗正當即反對,“獵山圍追陛下的越人是否與安定侯有關尚未查清,照祖宗祠裏的情形,禁軍中分明出了叛賊奸宄,安定侯早不恢覆晚不恢覆,是在陛下引開追兵,叫你二人安全出了祖宗祠才恢覆,不覺得太巧了一些麽?”

“地宮裏所有人都死了,只有你二人活著出來,安慶太子脖頸上的箭傷,創口分明是博文侯的慣用弓,倘若正如你父子二人所言,安慶太子欲在地宮裏意圖謀害陛下,陛下為何拼死帶出他的屍首,請獵戶安葬!”

姜奉言辭犀利,底下臣子雖未出聲應和,卻也未出言反駁。

崔呈厲聲道,“漫說我二人武藝,絕不是小九對手,謠言止於智者,本侯待陛下如何,天下人如何評說,本侯問心無愧。便是誣陷我父子二人構陷陛下,姜奉,你可有實證,”

金鑾殿裏一時靜默,群臣默然,姜奉語塞。

崔呈冷笑一聲,“本侯與崔灈沒能死在裏面,已是原罪,但小九拼死也要將我父子安全送出,不惜以身為餌,崔氏這兩條命,是小九給的,她打下的江山,本侯必給她守好,容不得任何作亂,且秋收已過,凜冬在即,當以防備突厥叩邊,此時大成無主,姜奉,你是想叫匈奴的鐵蹄長驅直入,打到我上京城來麽!”

“而他徐來,尚未加冠之年,乳臭未幹,如何擔當大任,崔某歷經三朝,自問多些擔當,且諸君似乎忘了一件事,一無聖令,二無封禮,三無子嗣,徐家之子,皇後一說,有待商榷。”

不少衷心追隨女帝的臣子相互看看,都點了點頭,“是啊,雖有選後宴聖令在先,但聽聞徐家公子這幾日米水不進,身體每況越下,恐不是長壽之相……”

“安定侯能將陛下教養得文韜武略,學識謀略自不必懷疑。”

崔灈立刻道,“想必諸位都知道,習武可康健體魄,延年益壽,當年父親為陛下搜羅天下武學,如今崔門願將崔氏武學公諸於眾,參詳鉆研,富國強民。”

“安定侯此言當真?”

崔呈點頭,“自無戲言,且崔某願效仿陛下,每月為一人研習合適的秘籍心法一冊,以資獎勵,絕無藏私。”

廢除新稅的意向已贏得不少世家勳貴們的支持,此時露出武庫這一支,叫不少觀望的中流也意動了起來,擁立之聲已遠遠超過了徐家。

金鑾殿吵鬧沸騰如東市菜場,楊明軒、宴歸懷幾人冷眼看著,虎賁衛郭鵬欲出列說話,許半山攔了一攔。

於節冷呵,“陛下還是太藏拙,如今倒成了現成的梯子,叫崔賊踩著背上位。”

宴歸懷看世人熙熙攘攘,已不知如何勸說,世家培養子弟,通常選資質優秀者傾其所有,學武亦然,但通常千人裏才有一人擁有習武的根基,而有根骨的,又常常沒有適合自己的秘籍心法,貿貿然修練與自己不匹配的武功秘籍,就算不死,也是臥床不起筋骨錯亂的重傷。

研習修改心法——說得輕巧,同時精通醫理和武功、又兼有天分調整秘籍的,宴歸懷活了三十年,也只見過陛下一人。

見父親望著崔呈,神情有些意動,宴歸懷嘆氣,提示道,“崔家武庫早已毀在了大火中,陛下放在崔門書庫的文籍,是她默背出來的,父親聽聞崔家人裏,有人曾有這般本事麽?”

仿佛兜頭一陣涼風,頃刻吹滅了宴和光心頭的熱意,忍不住搖頭嘆息,“陛下……”

盛驁出列奏議,“願奉安定侯為君,定-國安邦!”

“願奉安定侯為君,定國安邦!”

謁者臺,禦史臺,尚書臺皆有臣子出列擁立,呼聲震天。

徐令默不作聲,其餘臣子便欲應和,殿外傳來一聲暴喝,“且慢!”

“報——”

申興押著一人上殿,“末將可證明,安定侯與禁軍勾結,謀害陛下!”

“邊關叩急——江淮謝蘊已將安定侯謀害陛下的罪證送往廷尉,安定侯數十條罪狀,鐵證如山,安能為帝——”

金鑾殿上嘩然聲起,崔呈面色大變,上前一步,“申興,你休要血口噴人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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